02
玻璃迷宫
暴雨将钢筋森林浸泡,使其变成模糊的水彩画之时,苏棠正处在商业中心 22 层的玻璃幕墙之外。
安全绳勒进她腰际,留下了淤青。她透过防眩目面罩凝视着陆沉。陆沉就像一枚黑色图钉,扎在倾斜的测量台上。他正用激光笔在暴雨中划出猩红的坐标。
风将铝塑板碎屑卷起来掠过了耳际,她突然想起了上周在实验室所看到的台风模拟数据,那数据表明每秒 32.7 米的风速是能够掀翻起重机的。
东南角的第 37 号节点,对讲机中传来他的声音,且声音中裹着电流,该节点的误差为 2.3 毫米。
这个数字让苏棠胃部抽搐。
她三天前亲手复核了钢结构数据,此刻这些数据正在暴风雨中显露出诡异的弧度。
她在腰间摸索着测距仪。那测距仪的金属外壳冰凉冰凉的,上面凝着水珠。红外线光斑在钢梁的接缝处颤抖着,就像那即将熄灭的烛火一样。
她想凑近查看铆钉的时候,安全绳突然发出了一种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固定扣正在混凝土边缘反复地刮蹭着,火星在雨帘中炸成了转瞬即逝的星座。
陆沉扑过来的动作像慢镜头。
他腕间的沉香手串与她耳际相擦。十二颗木珠在雨幕中迸发出古老年轮的气息。
两人跌入未完工的观光电梯井。那时,苏棠的唇膏在对方的白衬衫领口留下了印记,那印记是半枚残月。
她在下坠的瞬间听见了钢索崩裂时发出的哀鸣,那哀鸣就如同三年前那串断线的珍珠项链从美术馆台阶滚落时所发出的声响。
应急灯的冷光将黑暗切开之时,他们正处于电梯控制室与玻璃幕墙的夹缝之中。
雨水在弧形玻璃外像爬行动物般形成扭曲的银河,陆沉在撕开衬衫下摆时,那动作牵扯出了后背交错着的旧伤。
布料浸着沉香气,将她渗血的手肘裹住。此时,苏棠发现他的小臂内侧纹着微缩的星轨图,其中天蝎座尾针恰好刺在静脉的位置。
1946 年,我的祖父建造了南京长江瞭望塔。他的指尖在结着霜的玻璃上缓缓勾画着螺旋状的线条,呼吸使得冰晶渐渐融化成细细的水流。每一块砖上都刻着那些遭遇不幸的工友的名字。
苏棠的睫毛在玻璃上形成了栅栏状的阴影。那些名字正顺着水流,缓缓地漫过她手背上的擦伤。
她触到西装内袋的星月模型时,陆沉的喉结出现了动作。这个动作很剧烈,仿佛他吞下了一枚图钉一样。他的喉结突然开始滑动。
紫光手电将基座下的俄文铭文照亮了,那铭文是“Свет во тьме(黑暗中的光)”。当模型的尖角刺破掌心的那一瞬间,血珠在玻璃地面上连接成了仿佛莫尔斯电码般的节奏。
陆沉突然抓住她的手腕,他的伤口压在了那道烫伤疤痕上。母亲修改的图纸被换成了劣质的方案,那座大厦在她的眼前像积木一样坍塌了。
他的瞳孔映着窗外闪电,像被击碎的琉璃盏。
对讲机的嘶鸣撕裂雨幕。
陈默的脸紧紧贴在淋雨的玻璃上。安全绳的荧光使得他的身影被扭曲,仿佛一个哭泣的小丑。他大声喊道:“棠棠,我给你带了姜茶!”
他的宝珀表闪过一道寒光。苏棠忽然意识到,在三天前的深夜,这只表曾经对准过她的设计图。
陆沉按下遥控器,其动作宛如钢琴家般优雅。隐藏的射灯把夹层转变为棱镜牢笼,同时,四百块智能玻璃也在一同翻转。
无数个苏棠在迷宫中转身,看到了二十八个自己撕碎玫瑰色回忆的场景:陈默在周年纪念日弄丢玉坠时那闪烁的眼神;他西装上那陌生的柑橘香水的味道;以及此刻泼在玻璃上的热可可,正沿着“SY - 1314”的刻痕蜿蜒成一条谎言的长河。
陆沉突然在图纸背面写下一串公式,他说:“误差不是 2.3 毫米。”接着又说:“是有人换了高强螺栓。”
他的铅笔尖把纸张戳破了,石墨碎屑掉进了苏棠的掌心,这些碎屑在当年画室里化作了纷扬的碳粉。
当救援队破开通道时,他正在做一件事。他用她的口红在应力方程的间隙画桥。那口红的味道有草莓香,还混着沉香的苦。他在抛物线的尽头把这些味道系成了死结。
第七个暴雨夜,混凝土检测报告像丧钟般砸在会议室。
苏棠捏着掺假数据冲进了陆沉的办公室,这个时候,他正好撞见陆沉在用紫外线灯查看母亲的老照片。
泛黄的相纸中,切尔诺贝利有一个新掩体正在被女工程师建造着。她脖颈上挂着的玉坠,与那星月模型恰好完全重合。
当时我在寻觅这个。陆沉推来的和田玉,上面镶着铂金星芒。从断口处能够看到纳米级的修复痕迹。苏棠紧紧握住玉坠的那一刻,整栋楼在警报声中开始战栗。
在全息沙盘之中,商业中心正处于被数据风暴进行肢解的状态。那些之前被称作“多余”的钢构钢结构贴铝塑板,忽然开始自动进行重组。这些钢构沿着她那已经结痂的伤痕,搭建起了虹桥。
陈默举着偷拍照片破门而入时,陆沉的笑声惊飞了雨燕。
监控屏亮起的瞬间,宝珀表镜头中跳出了《小猫钓鱼》的动画。实习生惊恐的脸映照在钢化玻璃上,她正在将伪造的 U 盘插入陈默的电脑,她的指甲油与陆沉衬衫领口的残月颜色相同。
苏小姐,你是否想要试试那真正的玻璃迷宫呢?陆沉按下开关的那一刻,月光宛如液态的汞一般灌入了那座建筑。
陈默的倒影在四百块玻璃之中无限地增多。每一个镜像都在不断地重复着他泄露标书的通话录音。
苏棠西侧的幕墙忽然变为单向镜。二十二岁的她正站在美院的《破碎银河系》面前。黑衣少年则跪在画布裂痕所投下的光斑之中。
纸飞机掠过她的发梢,展开后成戒指尺寸。陆沉时,后颈的刺青在蓝光中显形,那刺青是“1986.04.26”,也就是星月模型上的日期。
薄荷糖盒中的微缩胶卷正在发芽。泛黄的笔记扉页上写着这样的内容:真正的建筑并非是去征服天空,而是要接住坠落的人。
晨曦撕开云层时钢结构贴铝塑板,苏棠在脚手架顶端数陆沉的伤疤。
七道旧痕与虹桥的斜拉索相对应,他昨夜徒手拧紧的防松螺母是最新的结痂。
风送来楼下工人的俄语民谣,旋律与相册里陆沉母亲的哼唱重叠。
第一辆混凝土搅拌车驶入工地的时候,苏棠把修复好的玉坠系在了激光笔上。
光斑掠过陆沉的后颈,那刺青数字在阳光下渐渐融化,而这融化的刺青数字变成了 1986 年母亲坠落的坐标。
他们相视一笑,知道这场暴雨冲垮了所有谎言筑起的巴别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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