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莞长安镇,占有兵看着离自己很近的商贩。他举起相机,脸上瞬间露出招牌似的傻笑。接着,他快速地按下大拇指的快门键,“咔嚓”一声。随后,他骑着山地自行车前往下一个目的地,并且他都没有看一眼盲拍的照片。
商贩们对大多数架着手机直播的年轻人态度冷漠甚至带有排斥之意,然而唯独对他却十分热情,并且偶尔还会邀请他吃碗饭之后再离开。
他们经常进行兵的拍摄。在 21 年,占有兵拍摄了 150 万张照片。今年 50 岁的占有兵记录了东莞工厂的变迁。
鱼塘里有瓦房,旁边是香蕉林,如今这里升起了林立的别墅和商厦,还建起了工业区。曾经带着蛇皮袋在车站排百米长队的 60、70 后打工者,变成了黄发低腰裤的 90 后,接着又更替为提着桶跑路的更年轻一代。
在这里,曾经非常拥挤的汽车站已经永远停止运营了。制造业工厂经历了变迁和升级。而在这其中,非常重要的参与者之一——工厂工人,正在逐渐老去,也在发生着变化。
他们的悲喜,少有人看到;他们的生死,少有人看到;他们的命运,少有人看到。而占有兵用镜头留下了与东莞工人有关的一切。
搜索“1995年 东莞”,刷屏的有两件事。
老人在路边捡到一个“冬瓜”,由此引出了一起富豪失踪且被情妇分尸的特大杀人案;另外还有在殡仪馆里的 18 岁女尸,竟然离奇地复活了。
女孩在东莞的电子厂流水线上工作。她从贵州深山的苗寨来到南方。途中历经辗转。由于水土不服,她既不舍得花钱改善伙食,也不舍得花钱买药。最终倒在了河边。大家误以为她是无名女尸。
她醒来之后,首先的反应是很着急。她对大夫说:“我得赶快回厂里去上班啦!”
90 年代后半段,课本教材里的亚洲四小龙逐渐不再被提及。广州、深圳、东莞开始崭露头角,登上历史舞台,成为新时代的主要角色。与飞车党以及那些骇人听闻的凶杀案相比,这里更为大众所熟知的标签是财富能够流通的地方。
彼时,占有兵正在当武警,他驻守在四川甘孜的草原监狱。从亲朋的来信里,他已经窥到了繁华的一角。
90年代,东莞夜景 图片来自网络
堂妹称,此地电线杆上张贴着招工广告,厂房一座连着一座,每晚 12 点时工业区依旧灯火辉煌,找工作较为容易。朋友告知他,在工厂旁边,大排档、杂货店、书店都能看到,随处可见。
湖北襄樊老家的老师和公务员,他们的工资是 200 元。在南方的工厂里,月薪大概是 500 元。每个人都觉得这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1995 年 12 月初,退伍一周之后。22 岁的占有兵背上了被子。他怀揣着仅有的 500 元。接着踏上了南下的列车。
路途比较遥远,从在农村买票开始算起,一直到抵达东莞,花费的时间将近一周。在这期间,一路都有停靠,还经历了几次转车,然而他却没有时间去欣赏沿途的风景。
对于占有兵而言,在 90 年代乘坐火车,简直就像是一场外出逃难。120 人的车厢常常能够挤进 200 多人。在行程中途,车厢就会被塞得满满当当,原本两人的座位上会坐上四个人,过道、厕所,甚至座位上坚固的行李架,都被人给塞满了。
有人用砖头将玻璃打碎后翻进车厢,占有兵的堂姐从襄阳快到武汉时,脚还没来得及落地。在极度拥挤的情况下,他们必须时刻留意扒手。
那时,南下的列车,不存在所谓的春运高峰这一说法。每一个普通的日子都如同高峰般忙碌。一波又一波的人潮犹如海浪般朝着南方奔涌而去,火车站、站台以及列车上始终都人满为患。
占有兵身处其中,感觉车站里的人,像是永远也运不完。
春节前的长途汽车站,准备返乡的农民工
他们经过了武昌。在这座大规模建设的城市中,空气显得浑浊且黏稠。农村出身的孩子张口就吐痰,随后被戴着红袖章的人围住了。罚款的金额从 10 块开始逐渐涨到了 50 块。
路过成都,窗外的霓虹灯让他们好奇,窗外的夜总会让他们好奇,窗外的高架桥也让他们好奇。他们心想,在这里生活的人都是大财主。
抵达广东后,在方圆 500 米的范围内,前后左右都是人,人头密密麻麻的。从广州火车站门前一直到公交站,都塞满了人,队伍蜿蜒着有数百米长。十几分钟的路程,他好几次都差点跟同伴走散,更不用说找到公交站和汽车站了。
一辆又一辆列车,将他们送往广东再带去东莞。
顺口溜唱着:远看东莞像天堂,近看东莞像银行。
顺口溜还有第二句:“到了东莞像牢房,不如回家放牛羊。”
占有兵的第一站位于东莞塘厦 168 工业区。在没有手机的那个年代,他们只能在工厂的门口等待着人。那门口有着高高的围墙以及铁丝网,门上还写着红色加粗的“上班时间 谢绝访探”。这样的场景让他联想到了自己曾经驻守过的监狱。
下班时间一到,数千人从大门涌出。只见黑压压的人头。所有人都穿着样式一致的红白黄蓝四色工装,且都穿着一样的牛仔裤。看着几乎是同一张脸。只能等相熟的人在人群中分辨出不一样的他们。
2014年12月31日,广东省东莞市,印刷厂的员工
求职之路并不顺利。
没有工作就无法办理暂住证,这意味着可能会被抓走。第一天晚上,他与朋友一同睡在建筑工地里,在砖头上铺上席子,然后放上被子。夜晚期间,他们既不敢说话,也不敢有亮光。随时做好准备,一旦听到警笛或敲门声,就立刻逃跑。
他尝试去亲戚打工的工厂,但是怎么打听都没有结果。之后他才得知,这里的工人只有在发薪日才可以出门,平常夜里十一二点才下班,根本没有出门的可能,所以也就不会了解工作之外的任何其他状况。
他借住在亲戚的宿舍里,那是一个有 12 张床位的房间。实际上,住宿在这个房间里的人永远超过 12 人。
被招聘者骗了钱,没能找到工作,然而他却未曾想过回家。他行囊里的旧军装是他最后的退路,倘若实在找不到工作,那就去建筑工地搬砖。
占有兵在湖北襄樊的农村长大。他无法完整地完成一轮春种秋收的工作。他甚至都认不清自家田地的位置。家里人时常说,他以后要是去种田,肯定会被饿死。
他从小就对工厂的生活心生羡慕,因为那里有热水,有食堂,还有影院,并且能够吃得饱饱的。在来到东莞之前,父亲叮嘱他说:只要出去干活,那就肯定不会挨饿。
他有一个更大的梦想,那就是赚些钱,然后将家里那座泥土和木质结构的老屋进行翻修。
村里那些南下工作了几年的人,回家后几乎都带着红塔山香烟,他们还踩着皮鞋,并且翻修了房子,他看着这些,觉得自己也可以做到。
在东莞,存在着很多像他那样的年轻人。他们受到同村先出来打工的人的吸引。他们卖掉牛,卖掉猪,卖掉树。他们向家里的亲戚借遍了钱。他们这么做只是为了凑够一笔南下打工的路费。他们希望借此换得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
占有兵在来东莞的途中才得知,在广东,女人被视为天堂般的存在,而男人却显得一文不值。
工厂和餐厅在招工的时候,会优先选择 25 岁以下的女工。而男工如果想要入选,就需要具备一技之长。所以,很多男性在这些地方只能去从事搬运、蹬三轮、安装防盗网等体力方面的劳动。
东莞以玩具、制衣厂为主,对手工的精细度有着更高的要求。在工人取之不尽的那个年代,每家工厂都首先会招聘 25 岁以下的女孩。
他们认为这些人是最好的劳动力,他们手巧并且容易管理。而其他人要进入流水线打工,就需要花费钱财,通过关系,找后门,伪造证据,提前偷题。
2011 年 8 月 2 日,地点在广东省东莞市。那些参加求职的打工者正在那里等候面试。
在应聘的这几天里,虚假招工者骗走了他所剩不多的钱。最后,他靠做 102 个俯卧撑通过了面试,从而成为了酒店保安。这是一份同样没什么技术含量的工作。
做保安的那些年,他看到了城市的另一面。酒店中都是港澳台以及外国老板;到了夜里十二点之后,霓虹灯依然亮着,没有熄灭。
这座城市成为了无数人的圆梦之地。这里的工厂具备车间、食堂、宿舍以及杂货店等设施,条件较好的工厂还拥有运动场、图书室和娱乐室。其工资比务农所得要多,也比小镇公务员的工资要多。
东莞是打工人的天堂。最早来此投资建厂的台商发现,在这里两年所赚的钱比他过去十几年在中国大陆台湾岛赚得还要多。此后,台资企业入驻,港澳商人也纷纷前来,并且越来越多的外资企业也进驻此地。
工厂的规模在不断扩大,生产线几乎每天都有新增。车间一直处于 24 小时运转的状态;建筑工地在夜晚也是灯火辉煌;厂房四周的打桩机,从白天到夜晚都未曾停歇;老板来到这里下单,仅用一天时间就能集齐所有所需的零配件。
工作了几年,成为工厂总务之后,占有兵曾经负责招工。张贴了一张需要 5 个杂工的招聘启事,第二天门口的人数就会超过 150 人。
那时招工广告仅写明招聘人数、用工年龄以及身高限制,对薪资却从不提及。即便如此,从各地赶来的打工者依然纷纷前来,表现出强烈的求职意愿。
曾经的工厂招工告示
拟定 10 个条件,比如地域、学历等。接着又拟定 10 个条件,像身高、普通话等。不管一共拟定出多少筛选条件,最后剩下的人数量依然远远超过招工需求,所以只能优先进行内部推荐。
可进入薪资优渥的工厂,或许并非意味着拿到了天堂入场券。
在工厂里,哥哥第一次见到了妹妹。哥哥一眼就察觉到妹妹比之前白了许多。之后他发现,在东莞,许多女工都呈现出类似的白皙,那是因为她们长时间见不到阳光而形成的白色。并且她们当中的大多数人都存在月经不调的情况。
2000 年之后,由于工作方面的需求,占有兵在履行本职工作的同时,还兼顾起了厂内的宣传工作,包括拍摄人物等。通过这些工作,他获得了能够更靠近地观察有关工厂的一切的机会。
工厂内,一间宿舍有 6 张双人床。12 个人在这间宿舍生活。有的地方是 10 个房间共用一间洗澡间。大家会为了争抢水龙头而发生打架的情况。
每天起床后,要进行排队洗漱。接着排队吃饭。然后排队打卡上工,之后下班。洗澡的时候要排队,上厕所也得排队。开会得排队,取工资得排队,甚至离职都得排队。工作时禁止说话,不能携带手机,说话就会被记过。吃饭如果超过十分钟,会被看作是在磨蹭。
过去,大部分工厂的工作时间为早八点到晚十点或十二点。全月几乎没有休息日,要么休大小周。只有在发薪日才可以出厂。请假的话会扣钱,还会被记过,甚至会影响到季度或全年的奖金。
在车间里,女工如果找不到顶替她位置的人,就不能离岗。在生理期的时候,有时血会顺着裤脚流下来。占有兵每周至少能听说两起或者两起以上女工晕倒的呼叫东莞汽车站钢结构,这些晕倒大多是因为血糖过低导致的。
占有兵有时会想,她们的晕倒或许跟长时间在无尘车间工作存在关联。他曾到过一个无尘车间,待了两小时后就出现了呼吸不畅的情况。而工人们每天得在这个车间工作 10 小时以上,除了午饭的 50 分钟,期间只有两个 10 分钟的休息时间。
《工间休息》 广东东莞,电子厂工人在更衣室休息
上班时站立在岗位工作,每天上午和下午各有10分钟休息时间
春节期间有人帮朋友带特产。两人终于有机会见面时,已经过去了两个月。此时腊肠发霉了,瓜子也水淋淋的。另外,有玩具厂主管,为了节约成本,向老板建议白天不开灯,仅使用自然光线。
每年,工厂都有一些员工会忽然出现精神失常的情况。这些员工最终被送回了老家,之后便再也没有了他们的音讯。
占有兵曾询问过 9 个长期在此处打工的人。大部分人不打算留下来。他们通过打工来赚钱,然后把大部分钱继续寄回自己的老家。他们用这些钱修缮房屋,赡养父母和子女。他们一生都在为他人和责任而活,很少有人会提及梦想这个词。
意外受伤的工人,在要赔付医保时才察觉到,当年为了能够进厂,借用了他人的身份信息。如今,属于他自己的医保是 0,公积金也是 0。几年前,许多工厂出于无奈,为许多熟练工人重新进行了身份信息的登记。
初代南下打工的那些人,在工厂里辛勤劳作了 20 多年。到了该退休的年纪,他们才发现自己没有养老金,因为工厂当初没有为他们购买。还有一些工厂,在产业升级的进程中已经消失不见,让他们无处可寻。
工作之外,生活的痕迹并不多。
有一对夫妻,他们的出租屋内仅有床、书桌、饭桌以及一堆纸箱。他们从不购物,也不去逛公园。在为数不多的假日里,他们会洗衣服,接着吃些好的,然后睡个好觉。他们并不知晓图书馆是免费的,他们消遣的杂志是街边发放的医疗广告杂志。
2009 年 6 月 4 日,地点在广东东莞。有一名打工者,他在工厂的大门处,正与前来探访的同乡进行交谈。
在东莞的夜市里,那些售卖下载音乐、小说、电影的小摊前面,总是聚集着很多人。其中最受人们欢迎的是花费 15 元购买一台收音机,在深夜的时候把它调至 Fm971 这个频道,然后聆听胡晓梅开启《夜空不寂寞》这个节目。
起初他们通过电话谈论工作里的难题以及遭遇的不公平待遇。之后,他们开始聊文学,谈及情感方面的事情,包括出轨、流产、一夜情等,还聊到保守的性观念以及那些无人可以倾诉的各种人生困扰。
90 年代,仅在深圳这一地方,每天都有 200 多万人守在收音机旁。在东莞,很多 70 后打工者也是如此。
晚风很温柔。电台里胡晓梅的声音直接且坚定,仿佛带着能抚慰人心、让人坚持到底的某种力量。
带着勇气南下东莞的庞大工人群体,迅速让这座城市改头换面。
农田和鱼塘之上,厂区迅速崛起。平房与高楼相互交错地生长着。外资企业纷纷聚集在这里,vivo 和 OPPO 在这片土地上建起了千亩的工业园以及全球研发中心,步步高也在这里创办了学校。
许多工厂的规模得到了扩大,其中包括占有兵的前司。这些工厂从几百人发展到了上万人。产线不断升级,产品也在不断升级。超级制造业时代由此拉开了序幕。
2008年的工业区,现在已经推平重建新的商业中心
许多工人则是庞大流水线上的螺丝钉。
一条普通的 USB 连接线,其生产需要历经四十多道工序。在这个过程中,每一个人所承担的工作量仅为整体的四十分之一。他们每天要工作十几个小时,在仅一平米的工作单位内,不断重复着成百上千次同样的动作。
东莞制造业引以为傲的部分之一是精细化分工。然而,对工人而言,情况却有所不同。
看着他们,占有兵有时会想到家乡。
在乡村时,向他人学习做鞋。即便最愚笨的人,经过两年时间也必定能够学会做鞋。然而在东莞的鞋厂中,那些熟练工即便已经工作了 20 年,他们或许依然不会制作出一双完整的鞋。
需要有一项能够依靠的技能,需要继续活下去。这样的想法,促使占有兵以更快的速度按下快门。
2012 年 6 月 18 日,在广东省东莞市。手袋厂的女工正在用电车缝制手袋。
对年轻时的占有兵来说,出来就为了学一技之长,解决生存问题。
儿时,他到地里劳作,被麦芒刺得浑身发红。读书的时候,每天到了第四节课,他的肚子就会咕咕叫。因此,他立志要好好读书,然后走出农村。
成绩名列前茅,考入了当地最好的高中,且成绩一直很稳定。然而,在高考时却落榜了。之后,他拿着高中课本去当了兵,接着又自考会计,还自学无线电维修,一直在不断积攒可以傍身的技能。可是,在军校考试中再次落榜。
他让人帮忙查看,这才知晓自己的体检结果被篡改了。在“体检”与“合格”这两个词之间,添加了一个向下的箭头以及一个“不”字。
多年后,他意识到当年的高考成绩或许存在其他情况。然而,作为从农村出来的孩子,无论是高考还是其他考试,其结果都无法进行改变。
他只得继续向前行进。人事主管有会电脑的要求,于是他购买了入门书籍,趁着半夜使用公司的电脑练习打字。当电脑被上锁且鼠标被卸下后,他又购买了电子辞典,最终成功学会了五笔打字。
生存危机始终相伴。2002 年的非典期间,前一天还一同处理公事的同事,到了第二天就被叫进了办公室。之后再出来时,他们的电脑被锁上了,还有保安带领着离开,并且什么东西都不需要交。没人知晓,究竟谁会成为下一个被命运选中的人。
危机感推动着占有兵走过了许多年。他曾经骑着自行车,在东莞的各个工业区中穿梭,一心想要寻找一个技术类的工作,然而始终都没有达成心愿。
拿起相机后,他看到了更多和他一样的人,也终于找到一技之长。
照片在厂报以及集团报上出现。他向当时市场化最为良好的南方都市报投递了稿件,该报回复说:我们为你开设一个专栏吧,你专心去拍摄工业区。
越来越多的人生,得以被记录。
广东省东莞市纸品厂举办运动会时全体员工集合
2008 年全球金融危机过后,东莞出现了用工荒,这一现象登上了新闻头条。在那个时期,长三角地区、京津冀地区,以及西部大开发战略推动下的重庆、成都、湖北等地,都建起了不同的产业集群,众多农民工分散到了各地。
在东莞,餐厅里出现了男服务员。在工厂车间里,男工的数量越来越多。那些去东莞打工的人,不必再担心找不到工作了,他们拥有了一定的选择权利。
招工广告上开始标注薪资待遇,在红纸上备注福利。
夫妻拥有单独的房间;宿舍配备有空调和热水;每年会组织一次旅游,并且在年底有奖金;入职满一个月就会赠送价值千元的大屏智能手机。
工厂内部福利有了提升。在工厂外部,新出现的一代年轻人正快步走来。他们穿着低腰裤,留着爆炸头和五彩斑斓的头发。接着,更年轻的一代开始提着桶离开。
90 后有个女孩,她来到东莞的第一年就给家里寄钱了。到了第五年的时候,她却变成了月光一族,于是开始反思打工的意义。
他们是生产线的新主力,然而他们已经学会了讲条件。如果不合适,他们随时会离职,不再像以前那样死守着一份工作。
曾经的 90 后同事在占有兵的公司工作一个月后离职了。她说,每天要工作 12 小时,感觉就好像把自己卖给了工厂一样。
他们不再像父辈那样,讳谈梦想,只为当下而活。
2010 年 1 月 5 日,在广东省东莞市。电子厂的打工者下班之后,前往网吧上网。
但故乡已经回不去了。
成绩不太好的留守儿童,到了 16 岁这个时间点之后,就马上前往东莞去找自己的父母,接着开启新的一轮循环。
有人将自己的儿子供到了剑桥以及中科院。然而,身为父母的他们东莞汽车站钢结构,已经年过 50 了,却仍然在工业区里打工。
占有兵曾有一个同事,几次辞工,最终又回到东莞。
黄土地,一年只有一次的收成。交通不发达,而快洗、快修、快车、快餐、快捷酒店以及月结工资等现象与之形成了巨大的落差。再回到家后,她已经不太能适应家乡的节奏和生活了。
2007 年,胡晓梅在经历了 15 年在黑夜里倾听打工者倾诉之后,离开了《夜空不寂寞》,并且没有作别。
无力感在不断增加。多年之后,当胡晓梅和许知远再次谈起那段过往之事时,他们的眼神依然保持着坚定,然而却失去了光芒。
她意识到,她的存在帮不到任何人,那只不过是一种虚幻的力量。
真正的力量,藏在东莞打工者体内。
寻求改变的占有兵,在非典那段时间,整理出了有数万字之多的《工厂中的保安实务管理手册》,并且这本手册在东莞的工厂之间广泛地流传着,也被广泛地使用着。
后来,他凭借摄影这一方式,以艺术家的身份在长安镇落了户,并且成为了东莞长安融媒体中心的摄影记者。
为了拍摄,占有兵偷了数不清的自行车,也磨透了数不清的牛仔裤。
摄影已经有二十年了。他曾被要求删除过图片。他还被工厂的保安围堵过。他有几次被误解,然后被送进了派出所,接着又立刻被释放了。后来,他学会了一种招牌笑容。他能够一秒钟就路过,迅速完成拍照并形成图片。在这个过程中,他不需要看取景框,也不需要专门的拍摄姿势。最终,拍出来的照片基本与他脑中的构图没有差别。
如今,他每天会拍摄上千张新照片。每半年的时间,他就能够把长安镇的 13 个社区,每一个地方都重新走过并且重新拍摄一遍。
垂看如今的长安镇
他的摄影展曾开到了纽约。在美国纽约州立大学 JCC 学院,有一个名为《中国制造》的展览。这个展览震撼了艺术系的学生和理工系的教授。在此之前,他们从未留意过身边的服务人员,也不知道中国制造产品背后的工人。
给占有兵提供了更大的推动力量。现在,15 平米左右的仓库分上下两层,里面塞满了密密麻麻的成箱照片、档案、信件和硬盘,这些都与打工者们相关。他有了做打工博物馆的想法,也有了为打工者立纪念碑的想法,并且开始拍摄纪录片,期望能记录下这个不被注意的群体的历史。
即使在疫情期间,拍摄和记录也一直没有停止。他还尝试去从事一天的日结工作,在八小时的流水线上工作,工资能超过一百。
就在最近,招工条件里再次出现了25岁,女工。
广东东莞长安镇,现代厂房拔地而起
照片里的故事继续延展。
街边有个卖稀饭的女人,她开始转型做二手房东,把两套房子包了下来,从而成功晋级成为了包租婆。
电镀厂的老板,15 岁时初中毕业便南下了。他一开始是电镀工人,通过一步步地学习,后来自建了工厂。如今,他的产品已经远销海外。
手办模型公司承担了流浪地球中的模型车工作。该公司老板起初是东莞的车间工人,他学习模具知识,学习制作技艺,然后从小工厂开始起步,逐渐走向成熟。
鞋厂的工人小凤,在工厂移居海外之后,被原本的供应商邀请了。她前往了越南工厂做负责人。她在东莞所积累的经验,被看到了,也被认可了。
去年,一个社区的负责人向占有兵讲述,仅这一个社区而言,工厂的数量从过去的 120 多家增加到了如今的 3000 多家。
外资和制造业向国内各地以及东南亚转移之际,从东莞工厂走出的工人,在这里开办了一个个小作坊,还开办了一个个小工厂,把空置的厂房给填满了。
找工作不再是难题,各个地方都在进行招聘,月薪能够达到六千以上。工厂不再对他们的外出和住宿进行限制,反而想尽办法来留住工人。
厂区外常年有一排排盖着篷布的汽车停靠着。这些汽车的车主大多是在工厂打工的普通流水线工人。他们的车子每年只有回家时才会用到,这是他们努力生活的一种证明。
如今东莞长安镇的工业区,常年停满工人们的汽车
改变的种子藏在过去的每一个瞬间。
喧嚣的网吧里,有人正埋头学习打字,也在学习 office 办公软件。枯燥的工厂中,有人在流水线的工作里,持续坚持着一个环节又一个环节,直至学会了一门手艺。
上进求知的欲望,让流水线打工者的生活有了转机。
占有兵有时会想起2011年那个元旦的清晨。
他在图书馆门前不远处的长安广场看到了那群工厂女工。她们利用业余时间在上英语课。
她们自己支付学费,在下班后乘坐公交车赶来,参加英语培训。如果英语水平不错,那么就有机会脱离流水线的工作,去做白领文员。
太阳已经升起。她们在广场上读书,并且读得很奋力。她们没有扭捏害羞的样子,声音十分洪亮。她们的面部几乎呈现出狰狞的神情,仿佛未来已经发生了改变。
2011 年 1 月 1 日,东莞的女工们在广场上。她们跟着老师。并且大声朗读英语。
*除标注外,均由占有兵摄影或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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