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底，杨金锵找来施工队把欣佳酒店每层的楼板铺上，铺到第四层的时候，楼栋的玻璃就开始发生破裂。
类似欣佳酒店的违规改建在当地屡见不鲜，被称为“闭门造房”。不少业主先建一个工厂通过验收，继而在工厂内部修筑住房，以达到违建目的。
多位上村人士透露，杨金锵在2012年建设大楼时曾遭到多次举报。“当时拆违还停留在不告不理的状态，只要把举报者摆平了就安全了。”
2020年3月10日，述复二手钢结构坍塌事故现场，一名幸存者在被困69小时后获救。（新华社/图）
2020年3月7日晚七点，再过一个小时，泉州男孩小贤就可以解除隔离，和妈妈一起离开欣佳酒店——一座位于鲤城区城郊的区级重点疫区人员隔离酒店。
意外在八点前到了。
七点刚过，酒店楼下传来一声巨响，小贤刚跑到窗边一看究竟，楼梯就开始垮塌，“像坐电梯一样直接往下坠，然后就没知觉了”。
整栋大楼面向公路倾塌，将混凝土屋顶横陈在路人眼前，屋顶和后方曲折变形的钢结构骨架呈人字形拱立，几十个空调挂机掉落在后方厂房的屋顶，暗示着其作为隔离酒店的资格——需要配备单体式空调。
在崩塌数分钟前，酒店老板杨金锵接到了装修施工人员的电话，告诉他大楼一层的柱子发生了变形。
当晚十点，杨金锵在电话中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我在现场了啊，现在没空说话，晚一点好不好？”语气淡定，带着闽南话特有的尾缀。
过去二十多年，杨金锵和一众伙伴在这片由南环路、江南大街和常泰路合围起来的三角形地块周边开疆拓土，成为乡邻口中“很厉害的人”。直至大楼轰然倾塌，违建警钟再度盘旋在这片三角地上空。
这起在疫情期间突如其来的安全生产事故，救出70人，罹难29人。3月13日，国务院事故调查组发布初步调查结论：该项目未履行基本建设程序，无规划和施工许可，存在非法建设、违规改造等严重问题，特别是房屋业主发现房屋基础沉降和承重柱变形等重大事故前兆，仍然心存侥幸、继续违规冒险经营；地方相关职能部门监管不到位、“打非治违”流于形式，导致安全关卡层层失效，最终酿成惨烈事故。
掘金三角地
欣佳酒店大楼前立着一块界牌，往东是福建省泉州市的中心城区鲤城区，往西则是泉州下辖的县级市南安市。
酒店门前的南环路就是连接两个城区的主干道，沿着这条路，欣佳酒店附近两三公里是泉州有名的南环路汽车商圈，分布着两百多家汽车销售机构，这些店大多是近十年建设起来的。
南环路建成于上世纪90年代。在此之前，东侧的村庄名叫“上村”，也就是事发地常泰街道上村社区，2003年由村改社区。上村人将这一片统称为五七农场，也称旧农场。
80年代时，这一地块成为当地乡镇经济发展的基地。1992年，上村尚隶属于江南镇，当年该镇注册成立述复二手钢结构，作为统筹开发五七农场的乡镇企业，法人代表杨金锵，成为杨金锵开发利用农场土地的起点。
1995年，杨金锵注资成立的述复二手钢结构（以下简称新星机电），共有7位股东，包括述复二手钢结构、述复二手钢结构和周泗进。其中，杨金锵及其一致行动人占股57%。
一位曾担任上村村委会主要职务的人士在电话中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农业公司和铸造厂原本都是旧农场内的集体所有制企业，后由杨金锵承包私有化，成为新星机电的前身。”
当年的合伙人周泗进，如今旗下的述复二手钢结构已成为当地的龙头企业。接近成功机床的人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不同于周泗进专注制造业，杨金锵主要做贸易，厂房拆迁那几年，租个仓库就能做生意。
上述人士所说的拆迁，是指2005年一次征地，而征地又牵出了一宗腐败案件。
2005年，泉三高速公路过境上村，五七农场内的部分企业需要拆迁。2010年的一则媒体报道记载：“泉三高速公路建设需征用位于鲤城区上村社区的某部队营区12.8亩。早在2000年，上村社区居民杨某就与该单位签订协议，以‘换建’方式取得该营区使用权，并用作厂房，之后又增建一幢厂房。”
2005年至2006年期间，时任拆迁负责人通过改变补偿标准、虚构评估标等方式，向杨某多支付房屋补偿款114万元。多位上村人士向南方周末记者证实，该案所涉及的杨某正指向杨金锵家族。
此案在2008年东窗事发，最终牵涉19人，移送司法机关14人，涉案级别最高的官员是原鲤城区委常委黄海防，其被判有期徒刑11年6个月。上述上村人士透露，杨某并未获刑，只退缴了多拿的赔偿款。
3月11日，南方周末记者向公开审理此案的泉州市中级人民法院电话求证此事，截至发稿前未获回应。
而在2006年8月3日，杨金锵又接到一起处罚：泉州市国土资源局就违法占地建简易厂房对新星机电做出处罚，责令退地，限期拆除。
南方周末记者电话向泉州市自然资源和规划局请求公开当年处罚的具体记录，截至发稿前未获回应，暂无从知晓新星机电当年违规占用了哪一处土地。
2008年和2011年，欣佳宾馆所在三角地的变化图。左下斜向的公路为南环路，中间蓝色房顶的建筑即为后来的欣佳宾馆。截图来自谷歌卫星地图
“闭门造房”
一位当地街道城建办工作人员在电话中告诉南方周末记者，2005年至2015年，是当地违规占地最为猖獗的十年。
这可以从国土部门当年的处罚记录上看出端倪——与上述新星机电在同一张处罚表格的，还有同样位于上村的述复二手钢结构，处罚原因是违法占地推山平整。
南环路两侧原本是丘陵地形。2006年的谷歌卫星地图显示，述复二手钢结构的位置已经被推平，但还没有任何建筑物。跟2002年的地图比较起来，道路南侧的山体被大幅推平，并在2009年后逐步建起各类厂房。
通过泉州市国土资源局官方网站检索发现，2011年至今，公开挂牌出让的上村社区土地仅有4宗。在此期间，从谷歌卫星地图看，仅南环路两侧的五七农场内，就至少新建了11处厂房。南方周末记者就该片区土地的产权及规划问题咨询泉州市自然资源和规划局，截至发稿前未获回复。
2008年至2014年间分管常泰街道城管、城建工作的曹金果，可以作为理解这段猖獗违建期的注脚。其先后担任常泰街道党工委委员、统战委员、副书记。
2015年6月，曹金果因犯玩忽职守罪、受贿罪旧钢构信息，被判处有期徒刑六年六个月。
判决书中写道：“（曹金果）明知辖区内的违建户或违建企业在执法人员拆除违章建筑后对建筑予以修复，却不认真履行制止违法建设和督促执法分队人员巡查的职责，致使辖区内居民跟风抢建、已被拆除的违章建筑大部分被修复，在该辖区内出现多宗‘两违’建筑，严重影响城市规划管理和土地管理，造成恶劣的社会影响。”
值得注意的是，上述南环路南侧五七农场内的多家企业均涉曹金果案。位于述复二手钢结构就因违建广告牌行贿曹金果。案发后，2015年5月，泉州市国土资源局因违法占地建厂房对锦辉贸易进行了处罚。
在当地，违规改建有其共性，被称为“闭门造房”。
由于工厂用地、审批和验收流程都更为简便，不少业主先建一个工厂通过验收，继而在工厂内部修筑住房，以达到违建目的。“胆小的就一直保留着铁皮外观，嚣张一些的直接就把工厂拆了。”上述城建办人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唯一的商地
上述上村干部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杨金锵位于旧农场的厂房被征收拆迁后，要求社区重新划拨一处土地给他，并指明了位于南环路沿线的地块，也就是目前欣佳酒店所在的位置。
这一位置与新星加油站相邻，后者是杨金泽所属的企业，据上村干部透露，杨金泽是杨金锵的弟弟，兄弟二人的“新星系”资产在此处聚集，而加油站和酒店，都是这一片区的稀有资产。
2020年3月9日，南方周末记者向上村党支部书记杨金伟求证该地块的土地性质及变更过程，对方以刚到任不久为由，表示不清楚具体情况。
泉州市自然资源和规划局向南方周末记者提供的一份江南新区土地利用规划图显示，在杨金锵所获地块附近，欣佳酒店地块是这一片区唯一一块商业用地。常泰街道及上村社区的大部分土地均囊括在江南新区规划范围内，包括欣佳酒店所在地块。
泉州市江南新区控规图。图片来自泉州市鲤城区政府官网
一份2013年发布的招商广告中，杨金锵将他的物业命名为“述复二手钢结构综合楼”，广告称综合楼总占地面积5600平方米，总建筑面积11000平方米，一层楼高为7米，二层及以上层高为3米。
泉州市鲤城区住建局局长张翼3月8日表示，事发楼房占地5亩，建筑面积约7000平方米，共有7层属于钢结构房屋。
租户姚冰（化名）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与大楼紧贴着的后方厂房同样是杨金锵所有，占地面积2000平方米左右，共有两层，非常适合汽车企业开展经营。
姚冰供职的企业是2013年5月23日入驻该楼的首家租户，从事豪华车维修服务，不仅租下了大楼右侧近一半的门面，还租用了后方的厂房一层。
姚冰和另一位租户李辉的说法相同，姚冰向南方周末记者证实，“刚入驻时，整栋楼从2楼到6楼都是打通的，中间没有天花板，相当于是一个十五米挑高的楼层，但楼梯是按照七层设计的，7楼是员工宿舍。”
李辉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工商注册时使用的是租赁合同，没有看过产权证及复印件。但姚冰曾查看过项目的产权证，“我记得是集体土地使用证，但有杨金锵的名字”。
2020年3月11日，南方周末记者致电泉州市鲤城区工商局，询问工商注册需要携带哪些材料，对方称注册地址所在房屋的产权证或复印件是必备材料。
在找来两家汽车企业之后，杨金锵的招商之路遭遇挫折，直至2016年底才开始将大楼装修成酒店。
李辉回忆，2016年底，杨金锵找来施工队把每层的楼板铺上，铺到第四层的时候，楼栋的玻璃就开始发生破裂。
整栋大楼临街一面的外立面是玻璃，一层橱窗也是玻璃，“当时杨金锵负责更换外立面玻璃，但展厅内破损的玻璃就得我负责”，李辉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当时因为经常争执才打算搬走，回想起来玻璃碎就说明出现明显形变了。
李辉在2017年底搬走后，杨金锵的生意也遇到了问题。《财新》援引接近杨金锵人士的消息称，当时酒店租户要求每间房48平方米，杨自己找工人装修，至于上报公安消防的设计图纸和施工单位，都是交了一笔钱挂靠的。
南方周末记者获得的一份2019年1月22日出具的《建设工程竣工验收消防备案申报表》显示，装修工程设计单位和施工单位为述复二手钢结构，还盖有该建筑设计公司公章。
2020年3月10日旧钢构信息，述复二手钢结构回应南方周末记者称，该公司没有参与欣佳宾馆的设计或施工，正在跟主管部门沟通了解情况。
2019年6月之前，改建工程属于住建部门和消防部门交叉管理地带。消防部门通常关心防火方面的设计，但没有能力对建筑结构安全作出评估。
“我们光查违规占地都查不过来，哪里有空去看建筑物内部有没有违规。”上述城建办人士坦言。
住建部、应急管理部在2019年联合发文明确，2019年6月30日前，各地建设工程消防审验职能要全部完成移交至住建部门。“像这样大规模夹建很难通过住建部门的审批。”一位结构工程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但令人遗憾的是，未履行基本建设许可，违规夹建的欣佳酒店在新规前四个月，悄然过关。
尴尬的拆违
2018年，泉州市拆除违建2695宗，面积172万平方米，相较于2015年的580.76万平方米，锐减七成。
2020年3月10日，应急管理部副部长尚勇在国新办新闻发布会上表示，欣佳酒店坍塌事故是一起安全生产责任事故，该酒店违法建设，多次违规改建，暴露出地方有关方面安全生产监管责任不落实，长期造成安全风险隐患的漏洞和盲区，“血的教训”令人震惊。
恰巧的是，此发布会一天前，国务院通报称，国务院督查室2020年1月赴福建现场督查发现：福建省工程质量监管平台管理混乱，违规监测，放任技术服务商捆绑服务、“搭车”收费违规转嫁成本——直指该省建筑业监管沉疴。
眼下各地又开始新一轮房屋安全隐患大排查，但就在不到一年前，泉州市也曾来过这么一次大排查。
2019年3月31日，泉州市住建局等7部门发文，要求2019年5月底前，在全市范围内开展地毯式、拉网式房屋安全隐患排査，彻底摸清情況、建立信息档案，同步整治、化解一批重大房屋安全隐患。
文件提到了7类排查重点，其中包括：“未按规定审批、无专业设计、无专业施工、无竣工验收的房屋”“自加层、改扩建的房屋”“生产、经营、居住功能混杂的‘三合一’自建房”等。
南方周末记者就欣佳酒店是否被列入排查重点电话询问了泉州市住建局、鲤城区住建局，对方均表示不予置评。
“事发地所处的常泰街道工贸经济发达，属于违建高发地区。”上述城建办人士向南方周末记者分析，尤其是此次案发地历史遗留问题复杂，是多年难啃的硬骨头。
多位上村人士透露，杨金锵在2012年建设大楼时曾遭到多次举报，但最终举报被平息了。“当时拆违还停留在不告不理的状态，他在那块‘四不沾’的地方修房子，只要把举报者摆平了就安全了。”
不过，漫长的博弈终究成了一场悲剧，29位遇难者坠落于这片三角地，此地还碎落着五口之家的幸福和青葱少年的雄心。
南方周末记者 李玉楼
